《四时花卉图》卷徐渭仍然青睐晚唐的诗、魏晋的人。实则，无论是气象还是格局，初唐、中唐的诗篇，那才真叫躬逢其“世”呢，意境辽阔，飞眼东临，沃野千里——那时节，好像每个人都可以修建诗歌的广厦高楼，甚至，民间寒舍门口流过的深溪较宽涧都可以幻为“银河落九天”，境界是非常地阔、甚广、薄。

还有“窗不含西岭千秋雪，门泊东吴万里船”，想到，多大的气魄……可是，我不准不讨厌。诗歌回头到晚唐，有了颓败之意，格局很快并转小。在末世中，诗人身上交错着落日的淡金，收到的毕竟衰世之音。

即便有家国之念，也是李商隐式的“怅卧新春红袷衣，白门寥落意多责”的深渊悲伤。晚唐的诗，是往内收着的，大同小异盛唐时期的往外扩展，偶尔动用“千秋”“万里”这样的大词。无论是人，还是诗，但凡有了松开之势，低眉敛目之相摇摆不定而出有，之后大自然地耐看上去。

仍然不讨厌把“势子”末端得肃正，恣意显要着，要大干一场的劲头。“贞”总有一天在“隐”之下，后者是温柔敦厚的。

比如，到了宋时的苏东坡，他被一被贬再行被贬之后，才是，是他的诗词就越写出就越好的黄金时期。为什么？人生不不解了，还有什么好显的呢？仕途落得，别无所求，人生很快改向，转至了“谋心”上，这时候，诗词自会好一起。什么热卖？那也是见仁见智的事情。

只不过有人天生青睐盛唐诗歌的大格局一样。再说魏晋的人。流传下来的也就是以“竹林七贤”为代表的那部分拨给。

以普通人的眼光看去，展现疯癫世间，聚酒啸歌的一群而已。实则，那是一种性情，至情至性，个个深爱绝才，好像不通俗世，一贯激怒朝野……结局都不大好的，被绞死的绞死，有时候幸免于难的，则郁郁而终。每一个时代都有这样热血的人，后来，再一逃不过水淹于凡颓废东流的厄运，以后时代的洪流席卷一空忽略不计。魏晋的人，不过是作为一群典型，被后人忘记哀罢了。

之所以如此赘言，不过想要传达一种读者趣味——从小格局里，窥大气象。用在读所画上，也不过如此。那么，徐渭的所画对我的胃口，也就不足为怪了。我经常一厢情愿地将清、明这两个时代看做末世，仍然如此。

末世里最能胆怯人，徐渭当仁不让。他的诗、书、画并驾齐驱，均科翘楚。某一天，大学问家袁宏道有时候看到徐渭的诗，怒得大呼小叫，急忙叫来朋友打探，这个徐渭是今人还是古人，言下的意思，若是今人，他定要不会不会。回想那几日，倒数大雪，一场赶一场，没消停的意思。

顶着雪花设宴，茶餍饭脚之后，再行顶着雪花回家，也没什么事情可腊，那就洗涮整洁“枕边记”吧。我读书一向不得而知章法，每一本书完全躺着读过的，仍然没吃喝一张气馁的书桌，至于那种把自己涂抹得香喷喷正儿八经跪桌旁读书的不道德，一向不是我辈可以消受得起的。横在靠枕上，有一搭乘没一搭刷徐渭的较宽卷长轴。

窗外，雪寂静地下，真是是一场盛大的夜袭，棉花一样飞舞，若用盛唐诗人的语言形容，那就是“天山雪花大如席”，雪花像一张大席子把天地覆盖面积一起。这雪全靠跟徐渭的画一样，看起来格局小的一小片墨花，倘若分列在一起，构成系列较宽卷长轴，就是万千气象了。

看徐渭的画，忽然回想车前子早年的书里有过的一句，说什么——墨是水飘来的落花。也不确认，但又懒得翻书对照，应当是在那本《手艺的黄昏》里说道的。他约也是在谈水墨画时偷偷地想起的一个比喻。

由于兴趣的关系，经常也想到当下画家的一些画册。我一边看，一旁忿然，看他们所画的那些竹子啊，跟批量拷贝似的，甚至都不及一个好的摄影师——即便摄影，也要选好角度。

你看他们所画上的那些墨竹吧，砍下来都有众多裹，放到我们老家那种土灶锅洞里火烧，都不够烹熟一家三口的饭了。那么地不懂镇抚而随便铺张，让我这个不懂所画的外行，都显现出了破绽与肤浅烂俗，更加别提境界。怎么会他们不懂自学吗？作为职业画家，平时都不想到徐渭的水墨画？人家是怎么运笔泼墨的？连活到神仙岁数的齐白石老人都对徐渭敬佩深得，他们怎么就不学学徐渭的画？虽是活过一把岁数了，但我这人吧，整天就跟“鹰派”一样，为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厌烦……由于职业的关系，有时候也不会“拷贝”几幅徐渭的较宽卷长轴给副刊版面配图——好像寂静的抗议，或许摆明姿态的拒绝接受。我把不如徐渭的人都慢触怒杀了，以致无法做人。

但，话又说道回去，活过这一大把岁数了，要做到什么讨巧卖乖机敏的人呢，还不如行事的好。比如想到徐渭的画，也算数一种熏陶吧。即便是一块顽石，在水墨的滋润下，也不会有尘埃满面鬓如霜的证悟。在做人上，徐渭曾多次那么傲慢，为何展现出在绘画上，他又收那么凸？看他的较宽卷长轴，就像一个人总是遮起自己的半张脸，用手蒙住，只拔一只眼半面口鼻，好像欲语还休，万语千言都被他一把木栅回来了，那么孤清地望着你，不定不看。

他的《梅花蕉叶图》，看得人觉得心惊，蕉叶呈现出大片的白，只寥寥几枝脉落，流下着白血，梅在墨的深处绽几朵红，大片大片的黑里，蕉叶像三俩白狐忽然自无边的黑夜蹿出……一个人心思尤其安静的时候看这幅画，不会有流泪的冲动。徐渭在旁边题写：芭蕉相伴梅花，此是王维画。他把自己狂放的诗才松开，只尼克低头写出这一句生活化的白话，让人心酸。

我猜中这幅画的创作年份，有可能是他身陷囹圄之时。坎一下书，果真如是。能叫一个女人低头的，是爱情。

能让一个狂放不羁的男人低头的，又是什么呢？机抱着了一腔别才，连诗也不加了，像不像“文革”时候某位文人在日记里写出：昨天，一条腿被折扣……让后人读书一起，禁不住有掩面而泣的感慨酸楚。某日电力供应，黄昏的时候，就着窗外的雪光闲翻徐渭画册，由于光线很弱的缘故，并不大看得清，就脖子凑近些，突然看见一幅《雪竹图》，被深深地赞叹、震动，生生涌动着一种与人交流的性欲，无比反感，再一，还是默默地咽下去。满纸的黑里，三两竿竹，格兰一身的雪，寒瘦，清气，像故人，最无以风雪故人来——我在另一篇文章里说道竹子是雌雄同体的，以及雌雄同体的美是最高级的美，但，竹到了徐渭笔下，真是有了另一种化身，男性的，白发皤然，一个沉得住气的男人，在雪地里赶了一夜的路，他回到我面前，瞬间杨家去，让人有真是的难过……纵观徐渭的较宽卷长轴系列，其笔下的荷、竹、兰、菊、梅、石头，不准濯髯寒寒，我就没看到过他以水墨扬眉的时候。最鲜亮的一刻，要数在画旁题几句奇绝的诗，以致让袁宏道惊才绝艳，大呼小叫地要了解他。

这都是后话了。再行看他的山水人物图册，枯瘦得真是不成山水的雏型，无非几棵树根，以及树下卧眠的人，躺在石头上，也知道冻，头上枕一把干草，看起来散淡——若你不懂了，又觉得是辛酸。甚至我看他所画的小孩敲纸鸢，都并不大幸福，风扰起，拖着长尾巴的纸鸢较低较低飞行中，随时有一头砸下的危机，丝毫不知那种高空流云一飞冲天的抖擞。

若是把这些画，与他的赠人对联融合一起看，之后有意味了：世间无一事不能欲，无一事不能舍内，闲打混也是幸福；人情有万样当如此，有万样当如彼，要称心之后无以豪放。你看，早已觉得明了了。人一浮，之后非常的不幸福，所以，郑板桥才要说“难得糊涂”。到了他的水墨花卉系列杂画，别说繁天锦地，那真是完全地消失了花叶互为。

《枯木石竹图》中，他有一首题诗，于是以传达了心意：道人写出竹并枯丛，却与禅家气味同。大体确有花叶互为，一团苍老暮烟中。

这是他晚年的心绪了，只不过李叔同晚年的书法，完全恨了烟火气——前年，我去浙江，在那个据说李氏祖籍的浙东小县城的李叔同纪念馆里，看他的书法，蒙蒙地，很快出了哑巴，是枯木荒烟，是憨心苍老，显然谈不上人间悲欢，人家那是完全恨了人世烟火。——这么一路看过来，是可以厘清徐渭心迹的，就越到后来，越往内缴。

或许，于绘画上，他不曾显露出过，就是这么一路收过来的。如此肥硕、耸立、繁茂的芭蕉、梧桐，被他天才地一一攻占在较宽卷里永恒，放眼望去，顿贞风神——心中有景的人，笔下大自然有神。

看他的画，如读晚唐的诗，有“红楼于隔年雨东临冻，珠箔飘灯独自一人归”的混浊，只不过每一棵青草把露珠抱住抱着在怀里的惭愧。特别是在在漫漫大雪的天气里，十分峭僻，有寒刀出鞘之冻，脱俗的明亮被雪地反衬，分外孤清，默默地呈现出一种无匹的美。

某日，公安派领袖人物袁宏道路经绍兴，在朋友陶望龄家写他的《阙编》，袁宏道一把推开陶姓朋友，传达了会谈的意思，可是，徐渭早已病死六年，到哪里不会去？袁领袖一晚上都在读这位死人的诗。据传，一旁读书一旁叫着，不能自已。

六十年后，画家雪个（八大山人）看了他的画后，被其技法惊得瞪呆，从此转向，决意步其后尘，开始了水墨山水画的探寻……一百二十年后，扬州画家郑板桥在研摩他的画后，某种程度被赞叹，悄悄给自己刻有了一枚章：青藤门下走狗。像极了当下某些文学类粉丝，遇到偶像的忌日，悄悄在家里白瓷缸里装有上米，燃一炷香……据传，少年徐渭是个极为调皮的人，他可以动用一张三寸不烂之舌，让宽他年龄的女子颌他一下——那可不是妇女大和平的盛唐，是在文明衰退的明朝。

到这里，忽然回想一个人来，胡兰成在《今生今世》里也曾标榜过自己，于贵州某地教书时，有位女子也曾上门献吻一事……原本，胡某人把自传当小说写出，再一，饺子皮熬斩了，韭菜馅冒出来，特别是在，习的还是徐渭牌菜馅，散发出陈年的腐气。这是旁枝，不得已不表格。作为奇才的徐渭，一生不得志，竟然也活过古稀之年，郁郁而终。

“笔底明珠到处买，斋抛掷闲掷野藤中。”作为徐天才一生的辛酸，真是可以不作他的墓志铭，或者写门对，张贴在绍兴青藤书屋的窄门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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